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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拉着那些让摇摇晃晃的列车弄得头晕眼花的牛,从车站的出站口硬挤出来。
身穿蓝制服、头戴大檐帽的检票员仔细地查看着他们和牛的车票,查验无误后才将他们放行。
他们的牛挤出铁栏杆时,最喜欢蹿一泡稀屎,喷溅到检票员的大腿上,仿佛是戏弄她们,好像是嘲笑她们,也可能是报复她们。
如果是春天,跟他们同时下车同时出站的还有一些赊小鸡赊小鸭的西县人,他们用一根宽而且长、光滑无比弹性良好的大扁担挑着用苇子和竹片编制成的鸡笼或是鸭笼,仄着身体走出车站,然后快步如飞地将牛贩子们抛到身后。
他们头戴着宽边大糙帽,肩披着蓝色的大披布,步伐轻快,仪态潇洒,与那些衣冠不整、浑身牛粪、精神萎缩的牛贩子形成鲜明对照。
牛贩子们光着头,敞着怀,都戴着那种当时非常流行的、镜片上涂了一层水银的贼光眼镜,迎着火红的夕阳,迈着八字步,走一步晃一晃,仿佛刚刚上岸的海员,行走在通往我们村子的乡间土路上。
走到那条历史悠久的运河边时,他们就将牛牵到河底,让它们喝上一饱。
如果天气不是冷得难以忍受,他们总是把自己的牛洗刷一番,让它们毛眼新鲜,神清气慡,好像崭新的嫁娘。
洗完了牛他们就洗自己,他们仰躺在河底的细沙上,让清清的流水从肚皮上缓缓流过。
如果有年轻女人从河边路过,他们就会像发情的公狗一样汪汪乱叫。
他们在水里闹腾够了,爬上岸,让牛在河边吃夜糙,他们围坐在一起,喝酒,吃肉,啃干巴火烧。
一直吃喝到满天星斗时才牵着牛醉醺醺地往我们村子里磨蹭。
牛贩子们为什么非要挨靠到半夜三更进村子,是一个属于他们的秘密。
少年时代的我曾经就这个问题问过我的父母和村子里那些白了胡子的老人,他们总是瞪着眼看着我,好像我问他们的问题深奥得无法回答或者简单得不需回答。
他们牵着牛走到村头时,全村的狗就像接了统一的命令似的,齐声狂叫。
村子里的人不分男女老少,都从睡梦中醒来,知道牛贩子进村了。
在我童年的回忆里,牛贩子都是一些神秘莫测的人物,这种神秘感的产生,与他们的夜半进村有着密切的关系。
我从来都认为他们的夜半进村富含深意,但大人们总是不以为然。
我记得在一些明月朗照之夜里,村子里的狗叫成一片后,母亲就裹着被子坐起来,将脸贴在窗户上,望着大街上的情景。
那时父亲还没叛逃,但已经开始夜不归宿。
我悄悄地挺起身体,目光从母亲身侧穿过窗棂,看到牛贩子们拉着他们的牛,悄无声息地从大街上滑过,刚刚洗刷干净的牛闪闪发光,好像刚刚出土的巨大彩陶。
如果没有沸腾的狗叫声,眼睛看到的一切简直就是一个美好的梦境,即便有了沸腾的狗叫声,现在回忆起来,当时看到的情景也像一个美好的梦境了。
尽管我们村子里有好几家小饭店,但牛贩子们从不住店,他们直接将牛牵到打谷场上等待天明,不管是刮风还是下雨,不管是严寒还是酷暑。
有几个风雨之夜,小饭店的主人曾经前来拉客,但牛贩子们和他们的牛就像石头雕像一样在风雨中苦熬着,任你满口莲花,他们也不动心。
难道就为了省几个住店钱吗?绝对不是,据说这些神秘的家伙卖完牛进城后,一个个花天酒地,将腰包里的钱花得差不多了才买上一张慢车票回去。
他们的习惯和派头与我们熟悉的农民大不一样,他们的思想方法与我们熟悉的农民更不一样。
我少年时不止一次听村子里那些德高望重的人感叹道:嗨,这是些什么人呢?这些人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呢?是啊,这些家伙脑子里到底想什么呢?他们弄来的牛有黄牛有黑牛,有公牛有母牛,有大牛有小牛,有一次还弄来了一头奶子犹如大水罐的白花奶牛,我父亲在估这头奶牛时颇费了一些周折,因为他弄不太明白牛的奶袋子该算肉还是该算下货。
牛贩子见到我父亲,都从短墙边上站了起来。
这些家伙大清早地就戴上了贼光镜子,看起来有几分恐怖,但他们的嘴边上挂着笑纹,说明了他们对我父亲相当尊重。
父亲把我从脖子上卸下来,蹲在离牛贩子十几尺远的地方,摸出一个瘪瘪的烟盒,剥出一支变形cháo湿的烟卷儿。
牛贩子们将自己的香烟投过来,十几支香烟落在父亲的面前。
父亲将投过来的烟卷儿收拢在一起,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地上。
牛贩子们说:妈了个巴子的老罗,抽吧,几支烟卷儿怎么能收买了你?父亲微笑不答,还是抽自己的劣烟。
村子里的屠户们三三两两地走来,他们的身体似乎都洗得干干净净,但我还是闻到了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血腥味儿,可见即便是牛血猪血,也是洗不干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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